我从蜿蜒、清幽的田间小路吹着响亮的口哨在母亲的视野中消失的时候,她正站在我家那两亩多红麻地的顶头,凝视着渐趋模糊的我的背影。那时,一望无际的红麻苗儿早已钻出地面,叶片舒展后,正借着甘甜的雨水的滋润,夙兴夜寐地滋生疯长。
在一个晨光曦微的早晨,我郑重地告诉神情忧郁的母亲,作为一个已经长大的男子汉,我要出门远行。其实,我只不过是去六十里外的县城读书。那时,我把读书看成是神圣无比而又奇妙的事情,一夜之间,身体里仿佛被注入了新鲜血液,心儿竟鼓荡成苍茫大海中片片风帆。汪汪吠叫的小黑狗,踱着碎步觅食的油鸡,迎着脖颈傲慢地迈进门槛的白鹅,从我眼中早已像云朵般消散得无影无踪。望着影壁墙上斑驳的细碎的阳光,我只想让憧憬和向往再多飞一会。
我在翠绿的红麻长到齐腰深的时候重新回到生我养我的村庄,那是因为连续几夜的梦中全是母亲神情忧郁的眼神。在半夜醒来摸着湿透了一角的枕巾后,我发誓第二天必须乘车回到家乡。我思念那些像潮水一样漫过梦境的一切,乡间的小路,绿意盎然的红麻,涨满清水的池塘,夕阳下的老牛,归巢的鸟雀,夏夜里二胡忧伤的曲调,院中枯干的枣树,缺了一角的水缸,还有倚着门框守望儿子的神情忧郁的母亲。
不知何时,正在红麻地忙活的母亲看到了我,她慌乱地从地里站起来,扔掉手里的铲子,快步朝我奔来。有一种久违的委屈闪电般传上我的心头,鼻子一酸,我竟流下了眼泪。扑进母亲的怀抱,我泣不成声。天地间,瞬间风止云遏。从那时起,我忽然间意识到,村庄连着母亲,母亲就是我心魂中的故乡;有母亲在的地方,就是我真正生死相依的归宿。
三年后,在一株株一人多高的红麻被父亲砍倒、母亲抡着小铁锤砸破麻头的时候,我打点好行囊重新离开了家乡。这一次,我似乎比上一次走得还要遥远。当我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满口子曰诗云时,母亲正戴着破旧的手套匆匆忙忙地把一株株红麻的叶子捋下来;当李清照、徐志摩、托尔斯泰神秘地闯入我的世界时,母亲正站在齐膝深的水塘里把沤好的红麻漂洗得雪白雪白;当和着优美高雅的弦律听着催人泪下的曲子时,母亲正拖着疲惫的身体一次又一次走近锅头灶台。有那么一天,神情忧郁的母亲突然间就想我了,她央人带着从家乡乘坐一辆破旧的公共汽车颠簸了两个多小时匆匆赶来,手提袋里装着六枚煮熟的鸡蛋。母亲站在离我一米左右的距离,一言不发,眼里噙满了泪花。说了三句话,她就不断地催促恋恋不舍的我赶紧回校,生怕耽误了我的学习。后来才听母亲说,那时她只为看我一眼!
二十年前的那一片又一片的红麻地,藏满了我无数的梦想。我曾不止一次地穿过水渠沿着田埂用温暖的双手抚摸着那些柔嫩的红麻苗儿;待到成片的红麻高过我头顶的时候,我几乎白天黑夜与它们比着以饱满的热情不断地成长;红麻成熟时节,望着田间地头忙碌的乡亲乡邻,漫无边际的润心润肺的甜蜜顺着脸颊流淌。母亲的忙碌总是从红麻的播种开始,一直到雪白的麻皮陆陆续续被过了秤卖出去为止。其间,汗水浇灌着土地,希望萌生于田间,微笑只在梦里。她知道,梦里有她日思夜想的儿子,她的儿子在远方,有远方就有希望。
岁月是位苍颜老者,他淡褪了记忆,湮没了沧桑,颓圮了青山绿水。那一望无际的碧绿的红麻地随着母亲的苍老,几经变迁已然埋藏在漫天的繁密星河之中。曾经生长过红麻和记忆的黝黑的土地间,那些让人伤怀的魂牵梦绕的日子,还会在脑海的沟沟壑壑间重现吗?
我不经意间问过母亲,是否还记得村东那一片连着一片的红麻地。母亲浑浊的眼神间突然亮光一闪,那久违的忧郁的眼神又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一瞬间,我的心陡然收紧,泪水盈满了眼眶。母亲啊,我亲爱的母亲,你哪里知道,这时的你才儿子心中的神啊!也许,那一刻,她又想起多年前顺着乡间小路消失在她视线中的儿子的模糊的身影!
红麻地,我只能夜夜把你镶嵌在甜蜜的梦里。有你的日子,母亲把无穷无尽的爱倾注在儿子的身上;没你的岁月,儿子将一生一世的祝福装满一只小小的枕头,让神情忧郁的母亲枕着它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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