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军“托举哥”
口述 汪豪斌 整理 傅淑青
练体操要求全神贯注。久而久之，我的调皮劲磨掉了大半
我叫汪豪斌，杭州人，今年32岁。
小时候我特爱跑，骑个儿童自行车，到处乱串，大人看不牢的。我有个邻居，是杭州市陈经纶体校的老师，看我个子不高，动作灵敏，身体协调性好，建议父母让我学体操，压一压调皮性子，还能强身健体。
我家有很深的体操渊源，伯伯是退役的体操运动员，我爸爸也练过体操。
也是老天赏饭吃。1996年末，我4岁半，没提前准备，就通过了陈经纶体校的测试。我的启蒙教练是范启龙。
刚开始，教练只教基础动作，难度不高，在海绵坑里练。海绵坑很软，摔跤了也不痛。我本就好动，觉得这跟玩似的，很新奇。渐渐地，教练提高要求了，每个动作都要做到标准，甚至完美。
我人瘦，体重才17.5公斤，每次练不了多久，脸色就惨白。教练让我妈给我买蛋白粉吃，补充营养。
练体操要住校。虽然有教练、老师和生活阿姨照顾，但总归不像家里，有家人陪着、哄着。第一个学期我妈不放心，经常来看我。看我不哭不闹，待得牢，第二学期就不怎么来了。
想家了，我就打IC卡电话。前面几年，周末父母接我回家。七八岁后，自己坐23路公交车回家。23路起点站在黄龙体育中心东面，离体校三百多米，终点站在拱北小区，我家附近。
赛场上，体操运动员轻松优雅，伸展自如。到底是怎么练出来的？都是很小的时候，一把泪、一把汗地“闯”出来的。周一、周二、周四、周六全天训练，周三和周五练半天、文化课上半天，晚上和周日要埋头写作业，寒暑假照常训练。每到学期结束，总有队员吃不了苦，选择退出。
父母原本送我进体校，是想磨磨我的个性，不适应就转去普通学校。想不到我坚持了下来，还练得不错。
练体操也有危险。比如体操运动员桑兰，在比赛中摔成了高位截瘫。这就要求平时训练全神贯注。久而久之，我的性格沉静下来，调皮劲磨掉了大半。
省队当然不错，但我更想去八一体工大队
慢慢地，我把体操当成了我的梦想。
2002年10月12日，第12届浙江省运动会开幕。我第一次上赛场，就是省内级别最高的比赛。
要赢，不仅看天赋和实力，还要看运气和心理素质。每场比赛的难度系数都是运动员自己选的，如果相差过于悬殊，系数低的那个就输在“起跑线”上，别想拿奖牌了。
虽然脑子里演练过无数次，但真到场上，特紧张。上了器械，人反而放松下来。因为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动作上，没空有其他想法了。
体操比赛，特别容易出错。但哪怕有了失误，确定与奖牌无缘，运动员也不能摆烂，该做的动作，仍要做到极致。
这是体育精神，也是运动员起码的素养。
那届省运会，我拿到体操单杠和团体两个冠军。特别是单杠，我以接近完美的动作，获得9.725的高分，打破了全省纪录。
其实，我有个先天不足——手指短，握力差，小时候单杠都抓不牢的。我下死功夫，反复强化握力，结果因祸得福，单杠竟变成了我的优势项目。
夺冠后，我拿到3万元奖金，交给父母保管。亲朋好友都羡慕死了，他们养孩子花钱、费力，我这个从小父母不管的孩子，反倒“赚”了。
我成了教练眼里的好苗子，北京的八一体工大队和浙江省队都想要我过去。父母建议我到浙江省队，可以常回家。
我年纪虽小，但蛮有自己的想法。去省队当然不错，但我更想去八一体工大队，国内赛事的金牌榜和奖牌榜，他们都遥遥领先。
我是那年杭州唯一进八一体工大队的体操运动员。人人都认为，我会大有作为。我自己也雄心勃发，梦想着夺冠，征服世界。
汗水流得再多，也不一定有回报。这就是竞技体育
2002年12月，我妈送我到北京报到。在城站火车站坐绿皮火车，路上一共16个小时。我激动得不得了，这是我第一次去北京。
八一队的训练场地是全封闭的。我先经历了“魔鬼训练”，要是达不到要求，就会被退回。
每天早上6点半出操，一直练到晚上6点，中午休息两个半小时。有时，晚上也练。一天训练结束，人累瘫在床上，日复一日地训练很辛苦。
2003年底，我通过了试训，转为正式队员。队里给我发了军装（八一体工大队隶属中国人民解放军），我有了军人和运动员的双重身份。
同年，我在全国青少年锦标赛上夺得单杠项目冠军。教练蛮看好我的。
在八一体工大队待了14年，我只回过三次杭州。两次是过年，一次是父亲动手术。不是我不想家，而是怕耽误了训练。
北京那么多名胜古迹，我也很少去玩。从小在高强度的训练环境中长大，“拼尽全力”四个字已经刻进我的脑子里。
可是因为太拼，我开始频繁受伤。
一次上双杠，右耳垂被器械撕裂，留了一厘米多长的口子。我妈知道后，准备连夜来北京看我。我安慰她，只是皮外伤，不影响听力。
后来再受伤，我都不告诉父母了。每次打电话，只说自己很好。
16岁，右肩拉伤；17岁，腰部受伤。右胳膊抬不起来，腰部发不了力。最严重时，起床都困难，要先弓着背，用手一点点把身子撑起来。
很长时间，我都没法正常训练。加上青春期发育，个头猛蹿到一米七，体重也嗖嗖地长。无论我再怎么努力，动作都没从前轻松了。
2008年全国青少年锦标赛，我带伤上阵，自由体操、鞍马、吊环、跳马、双杠和单杠六个项目，我全部报名了，就想搏一把。
可想而知，我的成绩并不好，只跟队友一起拿了团体冠军。
从那以后，我再没参加过大的赛事。一到比赛季，队友们一次次站上领奖台，我的心也一次次跌落谷底。汗水流得再多，夺冠愿望再强，也不一定有回报。这就是竞技体育。
折腾自己9年，我终于认清现实。2016年12月，我选择退役。
我从没像那一刻，庆幸自己曾是一名体操运动员
我转业到了杭州市公安局拱墅分局石桥派出所。
刚上岗没多久，辖区河道捞上来一具男性尸体，已经泡在水里几天了，法医鉴定为醉酒失足溺水。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尸体。
我在封闭的体训队里长大，性格内向。当警察后，要面对各色各样的人。我必须改掉二十多年的行为方式，学会跟人有效沟通。
当基层民警，雷打不动，三天值一次班，一值就是通宵。
出于办案需要，我还要去外地抓捕疑犯。像警匪片演的一样，有的嫌疑人身上带着“家伙”。面对突发情况，脑子要转得快。
作为执法者，我还得懂法。运动员文化知识底子薄，为了正常开展工作，我买了一摞法律书，着了魔似的背法律条文。
曾经的体操，离我似乎很远了。直到2018年1月12日。
下午2点多，有群众报警，某小区有一名女子爬到顶楼平台外，打算跳楼。我和辅警一路狂奔，仅用4分钟赶到现场。
那幢楼有16层高。住在顶楼的一对小夫妻，趴在天台的外墙，四只手死死抓住女子的手臂和衣领。
我本想找根绳子绑牢了，再翻身下去，把女子托举上来。但绳子一下子没找着，小夫妻快撑不住了，消防员还没到。
不能等了。我徒手翻出外墙，三面悬空，脚下的平台只有30厘米宽，和我以前练的鞍马差不多。
50多米的高空，风呼呼吹着。楼高，风大，睁不开眼。我一步，一步，扶着墙，挪到女子身边。
正当我准备抱住她时，她说自己怀孕了，已经有两个多月。我怕伤到她肚里的孩子，只好往下蹲一点，去抱住她的大腿。
这样托举的难度更大了。落脚的地方太窄，人没法贴住墙壁，我的身子轻微晃动了一下。
幸好，她没乱挣扎；幸好，我平衡性好，身体稳住了。
我托举了近一分钟，直到楼顶的人把女子拉了上去。
一直以为我的体操白练了，没想到还有用武之地。我从没像那一刻，庆幸自己曾是一名体操运动员。
不少人电话打到所里，要给我牵线做媒
翻回楼顶后，我往下瞄了一眼，16楼，高得吓人。楼底下的人，小得像蚂蚁。
我一阵后怕，冷汗直冒。我的右肩受过伤，一直没恢复，万一托不住……
从鞍马上掉落，无非摔痛；从这里摔下去，是50多米的高空。我跟那女子非亲非故，为什么毫不犹豫？
因为我是警察，我绝不允许活生生的人在我面前跳下去！
对我来说，这就是一次普通出警，回去后我没跟身边任何人提起。没想到，我救人的惊险一幕，被胸前佩戴的执法记录仪全程拍摄下来。
很快，视频上了微博热搜，网友管我叫“体操哥”“托举哥”，为我点赞。央视和省里好多家媒体都来所里采访。
舅妈把我救人的报道，转到家庭微信群。我妈秒打电话来，焦急地问我“人怎么样”。
我前一晚值班，正在补觉，迷迷糊糊听见我妈在电话里念叨：“我可就你一个孩子啊！”
我向来报喜不报忧，这回没瞒住，让我妈担心了。
当时报道还提到我是单身。这下，不少人电话打到所里，要给我牵线做媒。毕竟是人生大事，电话介绍不太靠谱，但我感受到了老百姓的热情。
你对他们好，他们也会对你释放善意。
我说这是老天不让你死，再难再苦，你都要好好活下去
2020年秋天，我又在网上“火”了一把，原因还是高空救人。那天半夜，一名女子报警，说不想活了，没说怎么回事，也不肯透露在哪里。
主动报警，说明她还有求生意志，一定要以最快速度找到她。
我们通过刑侦技术手段，快速锁定女子居住的公寓楼。物业开门后，屋里的场景着实吓人。女子站在窗沿上，情绪激动。我稍往前，她就嚷着要跳下去。
我当警察已有三年，积累了一定经验。我问她为什么想不开，引导她主动开口。她说跟男朋友吵架了。
就在她向我倾诉时，我慢慢接近窗口，趁她不备，迅速死死拽住她的胳膊。她一边哭一边挣扎，我练过体操，手劲大，硬是把她从窗外拉进来。
人生在世，总会经历困难。只要活着，没什么过不去的。这是我做警察的感触，也是想告诉每个轻生者的心里话。
有一次，有个男的从十几层楼跳下来。他运气好，在半空中被树枝挡了一下，加上地面是泥土，谢天谢地，人没事。
我和他说，这是老天不让你死，再难再苦，你都要好好活下去。
还有一次，群众报警，某小区有人跳楼。我每幢楼都爬上去看了，没看到。经了解，是报警人把楼顶施工的工人错当成轻生者。
人命关天，哪怕是乌龙，我也要抢时间去跑、去看。
这些年，我有了小家庭，也有了小宝宝。我意识到，在救人的同时，保障施救者的安全也很重要。
我把自己的经验和心得，编成一套实战教学课程。我在市警校开了这门课，已经给1000多名新警和基层民警上过。
我希望所有人都珍爱生命，希望战友们每次出警，都能平安回家。
老百姓拉着我的手说感谢，再苦再累都是甜的
我的主要工作并非救人。大多数时候，我都在跟犯罪嫌疑人斗智斗勇。做警察七年，长期处在高强度工作中，神经也高度紧张，人老得很快，头发白了一半。
跟妻子一起出门，看背影，有人觉得我是她爸，其实我比妻子年龄还要小一点。
我也有释放情绪的方法。我喜欢撸猫，还喜欢玩手办模型，攒了一柜子，小时候没机会玩。这种动手动脑的玩具，非常解压。排解掉压力，我又能“轻装上阵”了。
做警察，确实累，但更多的是荣誉感、满足感，不只在救人的时候，也在成功侦破案件、抓获犯罪嫌疑人、帮受害人讨回公道的时候。老百姓拉着我的手说感谢，再苦再累都是甜的。
我做的，都是警察分内的事情，组织给了我很多荣誉：二等功1次，个人嘉奖4次，浙江省最美“90后”提名，全省优秀人民警察……2023年12月27日，我被评为第十一届“最美杭州人”。
伤病让我在体操上施展不开拳脚，没能成为小时候想成为的人，当然可惜。但警察这个职业，让我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实现了人生价值。我现在觉得，救人和拿金牌一样有意义。
现在，手痒了，我仍会去健身场所练体操。一有体操比赛，有空我就守在电视机旁看，现在活跃的好几个体操队员我都熟悉，以前一起训练过。无论站在领奖台上的是谁，我都会替他欢呼。
我不再为梦想没有实现而耿耿于怀，我收获了更广阔、更湛蓝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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