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家桐
亡妻爱梅。过去知道一点,但不如现在这么清晰。真正理解一个人,需要反复回味。我们的婚姻生活先后63年,这些日子清点遗物、梳理遗事,梅花的影子挥之不去。63年的妻是一部厚厚的书,梅花便是这本书的封面。
约在60年前的那个风雪之夜,妻已睡了,我仍在伏案。午夜梦回,她知道我忙些什么,便说写史可法,老靠读死书是不行的,要读活书。第二天,她便拉着我去梅花岭踏雪寻梅。积雪很深,朔风刺骨,行人很少,游人更少,一对新婚夫妇在风雪中歌之舞之,近于风魔。她说,只要落雪,以后每年要来一次。这是人生一景,也是人生一课。我听她的,雪里寻梅,大约延续了四年、五年。
四五年后,便进入疯狂年代。疯狂年代,只有红旗黑牌,没有梅花。至于梅花岭,早已沦为荒芜深院,成为老少人等不宜触及的是非之地。夫妻私语,说点心里话,只能是在深夜。深夜夫妻放肆地评点人物,以花木为喻。某人是松树,刚正不阿;某人是翠竹,不改颜色;某人是兰花,香气不改。还有某人是墙头草,随风摇摆;某人是昙花,一现而已;某人是罂粟花,骨里有毒。妻告诫我,做人要做梅花,风雪再大,不要骇怕,心里要有数。妻的良言,回想起来,言犹在耳。
转眼便是风和日丽的岁月。风和日丽,渐渐淡忘了疯狂年代,忙于人间烟火,很少述及梅花。夫妻间重说梅花的时刻是因为有了自己的居室,有了书房。书房里挂些什么书画,我主张要看名头,要讲档次。妻不赞成,她说比档次更重要的是适合,她看中了一幅墨梅,是泰州支振声老先生的作品,笔墨清简。泰州支府我是去过的,居室简陋,环堵萧然,人很耿直,卖画有粘在壁间清楚的润格相约。妻了解后,便说此人此画适合你,也适合我们这个家庭。妻命难违,书房墨梅为伴,直到后来老母住入书房为止。
女人爱花,这是常情。女人特别爱一种花,爱得出格,这便与特殊的经历有关,与个性有关。这一点我当年粗心大意,缺少理解。大约是世纪之交的那些年,妻于冬日开北面楼窗通风,突然大喊:“梅花,梅花!”惊诧之声,穿房过屋。家里人开北窗寻找,才明白后楼园中的梅树,有一枝越过墙头,繁花似锦,迎着楼门。寻常之花,寻常之事,本不足奇,想不到妻这么兴奋。伴妻下楼赏花,妻说这是浔阳歌女,“犹抱琵琶半遮面”;又说,这是《墙头马上》的意境。妻一生从事语文教学事业,但平日从不掉文,我笑话她,劝她不必大惊小怪。其实,我对妻还是理解不深的。她于襁褓时便失去父亲,依人篱下,后来过早地少女从军,独立生活,自爱自强,风雪中偶见梅花,才会爆发出那么强烈的情感。我曾说过,我是最懂得她的人,现在回想,十分惭愧。
妻生前,我们最后一次说到梅花,是因为读诗。辗转病榻多年,失忆失明,妻还记得一些诗词。别人说上句,她还能读出下句。有回我说“烟花三月——”,她说“——下扬州”,我说“笑指梅花——”,她说“——别故人”。满座皆惊,以为不祥。失言内疚,为了改变气氛,我便说社区树人苑有九株红梅,生长良好,到了“香飘云天处”的时节,我将伴她下楼雪地寻梅,再寻旧梦。妻听了,脸上露出笑容,笑得十分灿烂。
没有等到梅花相约的季节,妻竟先我而去。这些日子梅花开放,得空时我便去梅树下徘徊,逡巡不去。花亦有灵,嫣红满树。亡妻是不会再来了,但是,我得信守梅花之约,精诚所至,也许我们会在梦中重逢。亡妻这部书,需要细细地谈。寻梅的日子,空中飘过乐音,“一剪寒梅,只为伊人飘香”,歌词似为我而写,歌人似为我而歌。苍天可鉴,这是失偶人的肺腑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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