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目光投向父辈
对一代文人的批评省视
《通往父亲之路》4万余字,以简洁的笔触讲述了一家三代之间的故事。主人公张左自幼跟着外公魏仁长大,一手漂亮的书法亦来自外公的熏陶培育。其父张希夷是外公魏仁的得意弟子,二人志趣相投,是精神上的父子。晚年张希夷声名大噪,成为国学大师,但儿子张左与他一直情感疏离。作者在书中感慨,通往父亲的道路太漫长。
叶兆言和祖父叶圣陶
这本书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现实中的叶兆言家族。叶兆言祖父叶圣陶是著名作家、教育家,父亲叶至诚代表了中国当代文学前期的创作和发展特点,叶兆言自新时期以来笔耕不辍,女儿叶子则是八零后作家和学者新秀。在南京大学教授吴俊看来,叶兆言家族是最能代表现当代中国文学发展进程的家族,叶家四代代代传承、持续与文学结下深厚情缘,并在不同的历史节点上回应着不同的时代命题,这在文学史上绝对是一段佳话。
接受记者采访时,叶兆言刚给父亲扫墓归来。他笑称,自己和父亲的关系与书中描写的恰恰相反:“多年父子成兄弟,我和父亲是文学同行,总有聊不完的话,特别是父亲到了晚年,变得很依赖我,我母亲都对我们有点嫉妒。父亲去世之后,我突然就体会到伯父谈到我祖父逝世时的感受——少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叶兆言的印象里,父亲叶至诚远非完美:读书人家的幼子,习惯于被人照顾,没有给过儿子太多关爱,但他的善良、谦恭,以及包裹在善良、谦恭之下的,对事情的独立思考、对文学的价值判断,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也奠定了《通往父亲之路》的真正主题——对一代文人的批评省视。
“父亲私下和我聊天时,常说起他对一些很火的作品的真实看法,这和祖父教育我们的‘看人先看优点’很不一样。因为在父亲看来,好是天经地义的,不好是不应该的。”而“叶圣陶孙子”这一身份优势,也让叶兆言得以近距离观察那些名家、大家,发现“远看”和“近看”的不同侧面。
比如书中,张左投向父亲张希夷的目光是复杂的。写到张希夷晚年的声名大噪时,叶兆言这样描述:“学术已经被他打通了,他是古典诗人,他是考古学者,他是古文字专家,他是书法家,他是南北朝历史研究的绝对权威……”这里边有对一代文人在苦难岁月里的坚持与勤奋的认同,也有对前辈的批评省视。
文学无法世代传承
好作家都是“革命者”
面对这本《通往父亲之路》,读者和媒体特别希望借此打开一个话题,那就是家庭对子女成长的影响,以及书香世家的文脉传承背后的基因密码。
“我怎么一上来又成‘孙子’了?”叶兆言的这句自嘲,每每激起人们会意的笑声。他告诉记者,父亲强烈反对他当作家,写作这件事,也确实很难子承父业。“像中医和画家这些职业,至少还有个秘方或者绝活能传给孩子,但文学的基本经验是不能传承的,文学就是要跟你爹不一样!”
但回望自己的文学生活时,叶兆言开始认识到家庭环境的无声滋养。他利用家中丰富的藏书资源读了大量世界名著、唐宋诗词、明清小品文,他至今还能背诵白居易的《长恨歌》和《琵琶行》,他在姚雪垠《李自成》还没出版时就读到了手稿,他还是中学生时就喜欢比他岁数大不了多少的诗人多多、芒克……同时,父辈身上的不足,也为他提供了对照反省的一面镜子。
“我觉得我父亲一生处于想写而没有写的状态,他想的、讲的比写的多得多。我从他身上得到一个教训,想写就写,说干就干,千万别想那么多。”
但在叶兆言看来,家庭的影响再大,也抵不上时代的影响。在他的青年时代,没人觉得上大学是个要紧事儿,在他们眼里,学问比学历重要,“空头理论家”最遭人看不起。但到了叶兆言这一代父母,如果孩子哪天宣布不考大学了,那就是个天大的灾难。因此他认为,与时代相伴的机遇、观念和风气,对个体的成长发展有着决定性的影响。
退休之年产生惶惑
对文学“不老实不行”
《通往父亲之路》出版后引发的关注,让勤奋高产的叶兆言再一次产生了时空错乱之感。对他来说,这本小书已是两年前完稿的作品,在那之后,他写了一部短篇小说集,和20多万字的长篇《仪凤之门》。这本即将付梓的长篇,是他的又一次“南京书写”。
叶兆言透露,《仪凤之门》的故事发生在晚清至北洋时期,讲述了一位南京的人力车夫和他的兄弟以各自的方式卷入动荡时代,涉足革命、商界、政坛的纷纭故事,在时间谱系上构成他此前“秦淮三部曲”(《一九三七年的爱情》《很久以来》《刻骨铭心》)的前传。在这本新书中,他透过一座很多南京人都未必知晓的仪凤门,来观察南京的城市性格和一个民族的时代命运。
“仪凤门位于南京城北,是通向长江的咽喉要道,它在历史上一会儿被封上,一会儿被打开,不然就是被炸开。”叶兆言告诉记者。查阅仪凤门的历史可知,这座城门修建于明代洪武初年,到明代成化年间,因兵力不足,仪凤门被封。清代初年,清军打开仪凤门,从这里出发,攻击郑成功的海船。咸丰年间,太平天国大将林凤祥用地雷炸开仪凤门附近的城墙,攻克南京。到了光绪年间,时任两江总督张之洞在仪凤门下铺设了南京第一条近代马路,下关一带因此繁荣。由此可见,一扇小小的仪凤门,见证了南京城乃至一个民族在攻与守、开拓和封闭、凋敝和繁荣之间的沧桑变幻。
仪凤门
上个月,年满65岁的叶兆言从作协退休。也恰恰是在这个节点上,跑了40多年文学马拉松的他,突然有种不知该怎么写的惶恐,手头写了几千字的小说,暂时搁笔停下了。回望自己写的一堆书,他被自己吓了一跳,同时意识到年纪大了,不能再对身体不管不顾。
“我跟你说,我是一个对写作充满恐惧的人,因为在没有写出来以前,你不知道你能不能写出来。写作是祖师爷赏饭吃的事情,有天意在里面,你不老实不行。”叶兆言一番恳切的话语里,透着对文学刻骨的爱与痛。
“困学乃足成仁”,这是叶兆言很喜欢的一句话。一个喜欢做学问的人,如果感受不到这个“困”字,如果没有走投无路的迷惑,没有写不出来的痛苦,并不一定是件好事。或许,这一次搁笔,也是他对写作生涯的整理和再出发。
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 冯圆芳 实习生 赵文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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