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是“织女”,但凡村里有搭线织布活动,都有她的身影,而且她还是唱山歌的能手,闲暇时常常和村里山歌队的阿姨婶婶们切磋到夜深……但我父亲不是“牛郎”,我们家甚至都没有牛,他也不会唱山歌,一开口,十句里有九句跑调,剩一句还忘词的那种……无法想象,三十年前布依浪哨盛行的年代,他们的爱情是怎么开始的?父亲是怎么俘获母亲的芳心的?
古往今来,有太多太多的文字,在描写着爱情各种各样的遇见和开场。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竟开始浮想联翩起父母的爱情来。
据外婆说,父母亲是自己认识的,不是媒妁之言。那就是《罗马假日》里:“幸会,今晚你好吗?”安妮公主糊里糊涂的这种开场?
“爸,当年你是怎么和我妈好上的?”年少的我简直是“十万个为什么”的化身,没来由的好奇心,促使我常去缠问父亲。
“呵呵呵呵……问你妈去。”一个大老爷们的脸上,第一次难掩的羞涩。
“妈,你告诉我嘛。”我不依不饶地央求。
“哈哈哈,嘿嘿嘿…嘻…哎哟,小娃娃问这个搞哪样嘛。”母亲的嘴上不情愿,但眼角早已堆满了笑意,可还是守口如瓶。
如此来来回回好多次的软磨硬泡,父亲才肯松口:“想当年,我一米八三的个子,是吧,随便往哪里一站,都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哈哈哈!”他一句一顿打趣道,很是洋洋得意。父亲常常拿身高不足一米五的妈妈开玩笑,这是他日常打趣,即使母亲当年是扛过红缨枪的生产小队队长,但作为没啥职务的父亲照样嘴上不留情面地脑补母亲当年因身高不足而扛长缨枪拖地走的样子。
“老土庙,开什么玩笑,也不照照镜子。”体态娇小但面容姣好的母亲不甘示弱,据理力争,可眉眼间的温柔却悄悄滑向父亲。
直到现在,我依然没有得到确切的答复。随着年岁有加,在往昔相伴的过程中,如今似乎发现了一些端倪。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人的爱情不似现在,他们爱情的成分里,更多的是一种“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这样简单而美好的相伴。
1984年,而立之年后的父母才遇见对方。1985年,他们组成家庭。那时候,父亲是个木匠,时常外出谋生,每逢周四、周日或是节假日才得以回家。母亲则承担家里五个子女的生活起居和全部农活。漫长的岁月里,每次临近父亲外出回来的日子,母亲都提前备好父亲换洗的衣物,以便他下次远行。我们几个小的更是期盼父亲的到来,因为只要父亲回家,他总会想办法在周四赶集日带回辣炒小河鱼、清炖猪脚、爆炒猪肝、干煸大肠让我们几个小馋嘴猫大饱口福。那会儿,母亲吃不惯动物内脏和鱼,父亲总有新招把它们炒到没有异腥味,吃的时候,配上各种夸赞:“哟哟哟,这个不得了啦,国际大饭店级别的待遇咧,好吃到耳朵都要掉了!”边夸边加上馋嘴的吞口水声,“孩他妈,你也尝一块。”然后不由分说地送到母亲的碗里。又或者父亲先于我们吃完饭,就开始开些恶心的玩笑:“哟嚯,今早出门,不知道哪个家伙把绿色的鼻涕虫挂到墙脚”“哎,前天挑粪施肥时,溅到裤腿,那个黄兮兮的老洗不掉”……然后我们“哐哐哐”狂吃,赶紧结束吃饭,接着父亲就会被母亲暴揍,不停嗷嗷叫。刚开始,母亲还是不愿意尝试,渐渐的,能够吃一些鱼和猪粉肠。每每母亲吃下一块,父亲就像小学生获得“三好”学生奖那般,露出胜利的微笑。
1986年,母亲生的头胎是女儿,但七个月后夭折了,之后的三胎又都是女儿,可大伯、三叔、小叔他们都有儿子,唯独作为老二的父亲没有。所以在我年少的记忆里,奶奶常趁父亲外出谋生时,唆使母亲拿二妹或三妹去和有三个儿子却没女儿的堂叔家换,直到父亲从别人那知道这件事后,严词拒绝“自己生的女儿,自己养,别人家的金宝银宝都不换”,此事才作罢。生活在风涛泪浪的父母,要做到不畏人言人笑,实属不易。后来有了四弟和五弟,可父亲还比较疼爱女儿,记得母亲提过一些事:小时候的我很粘父亲,有一次他对八个月大的我怒目而视,把我吓到发高烧后,从此不再对子女动过怒。再后来,刚学会走路的我更缠人,每次父亲外出,都已经翻过好几个山头,还听到我的哭闹声,于心不忍的他又折回来,索性把我带在身边去帮人打家具。母亲说小时候我,定要一手拽着父亲的耳朵,另一手蹭着他的下巴胡子才肯乖乖入睡。
在那个困难的年岁里,母亲渐渐变得喋喋不休,可父亲一直是个很坚定又温和的人,再苦再累也绝不动摇送孩子上大学的念头,哪怕他们已经有好多年没买过新衣,哪怕一直住在一个只有大腿粗的独梁柱子撑起的房子,哪怕这个房子下雨时没一处干地立脚,哪怕这个房子最值钱的东西就是母亲自己织的那几丈布……他和母亲最不同的一点是,他从来不埋怨生活,很可能他心里是埋怨的,但他嘴里从不说出口,我这辈子也没听过他说过一句粗野的话,顶多就是“谁要是坚持不下去了,我就去赊头牛回来吧,咱们养牛耕那仅有的三分地。”
我的基础教育都是来自父亲,在早期的农村社会,一般孩子的教育都落在母亲身上,因为孩子多,父亲光是养家糊口就没有余力教育孩子了。我很幸运,父亲时常会给我们讲故事:在山头田间劳作太累时,他会告诉我们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的不易,和母亲在地里背诵毛主席语录给我们听;雨后夜里停电太闷时,他会讲田螺姑娘、梁山伯与祝英台、牛郎和织女的勤劳与痴情;每当我们抱怨读书太苦时,他会讲他和母亲因为时代原因不能念书的苦楚……父亲讲故事时,母亲也会在一边和我们听着,有时附和,有时补充,有时反驳,即使是争论,那眼神分明也是欢欣雀跃。
岁月不居,时光如流,2000年后,我们五个渐渐离开父母外出求学,初中,高中,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逐渐地变成家里多了远行人,只母亲在等待子女和爱人归家,每次接到我们将回家的电话时,母亲言语里流露的像是等到了凯旋的将军;逐渐地我们五个都本科毕业参加工作,父亲也因常年劳苦而早早白了头、积劳成疾。
2013年5月,有一次我带父亲去济安医院治疗疱疹,医生和护士都误以为他是我爷爷,母亲每次回想起这事,依然掩不住的心疼模样。那时候总觉得,时光终会善待这对苦命的鸳鸯,只要“青山严格地存在,当绿水醉倒在他的脚下,我们只不过抱一抱拳,彼此就知道后会有期。”
往昔,只要母亲出门不能当天回家,父亲都要细细盘问我们母亲的情况。后来,我们带着父亲远行四处求医时,母亲每隔几个小时就打电话来追问“到哪儿了”“住哪儿呢”“买到药了吗”“你爸吃东西了没”“那边不冷吧”“什么时候回来”……
明明他们的电话簿里有对方的号码,可就是不直接打彼此的电话,非到我们子女这中转。
那段时间,母亲放下了所有的农活和喜好,专心照顾父亲,她一改往常易怒性格,变得异常的温柔,但凡父亲嫌弃中药苦口不肯喝时,她都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开导他“有命不怕病”,母亲总告诉父亲,每喝下一副药,希望才多一分。父亲才乖乖强忍疼痛喝光端上来的药。
可事与愿违,2015年6月,短短六个月的时间,父亲的体重从最初的160斤急速降到不足90斤。在他临走的那个周六,凌晨三点多,母亲把我们四个姐弟的都叫到身边,老五还在赶回来的路上,那晚最先交代的便是跟母亲道歉“孩他妈,我这辈子和你成家三十年,只有三次对不住你,让你受委屈了。”然后一一数着是什么事,里面有一件事母亲给划掉了,因为她没被气着,然后他依次和我们姐弟几个道别,每多说一句话都像是跑了一场马拉松那样精疲力尽,就屈指可数的几件事,父亲整整说了四个小时。母亲让他休息一会,等一等老五回来再走,可是天一亮他就走了。
父亲走后,母亲变得胆大了起来,以前一提到坐车就晕、从不敢独自出远门的人,竟要求出去旅游,用她的话说是“我是去完成你父亲的遗愿,不可能会晕车。”
有一次我调侃母亲:“当初您和父亲过得那么艰难,没想过离家出走吗?”
“呵呵呵,傻姑娘。”
“为何?万一您找到更好的人家,我们说不定能跟着您,少受罪呢。”
“你爸爱打扑克牌,每次赢钱时,默不做声;输钱或是借钱给别人又要不回来时,都是乐呵呵地回家。”母亲一副我早知道真相的样子甚是可爱。
钱锺书在《围城》说:“老年人恋爱,就像老房子着火,没的救”,这不尽然。有人的爱情里没有钻石玫瑰,但并肩策马而行的三十年里,即使曾穷到叮当作响,他们依然可以微微一笑,低头间,他们又走过了几十里地。诚然,他们爱情里没有只言片语的浪漫表达,也没有花前月下的你侬我侬,但“父亲母亲之间,少了爱情的自私,多了亲情的纯粹。他们对于他们结合,怨而不悔,嫌而不弃,爱而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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