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看着那些倔强的芭茅草,在风中,在漫山遍野的孤独里。每一簇都直直挺立,向着天和无数往来无穷的季节。
芭茅,酷似芦苇。只是芦苇是那么美丽的意象,静立水边,站成了一个低眉含羞的女子。在水一方的温柔,从《诗经》的字里行间缓缓流淌了千年。似乎与水有关,一定顾盼流转、脉脉多情。芭茅则是山岭的孤魂,成群而生,却各自独立,举目皆是,而无人问津。
我坐在去往异地的车上,高速公路的两旁没有风景,除了无尽的山。所有的山都在上午的阳光下静默,连云也是。风,在山间穿梭。那些山的绿色的底色上竟有一簇簇的红。深色的红,像漂浮在绿色之上的云。为什么有红色?车子疾驰而过,扑面而来的红渐渐清晰,竟是酷似芦苇的芭茅,从车窗前迅速跑过。细高的秆上红色的穗子,像风中的一面面旗帜。
抬头,环顾,所有的山上都是芭茅。远望,似朵朵巨大的浅色花,傲向苍穹。山,都是低矮的山,全都沉默着。所有的杂树乱草都是大写意的绿色,或浅或淡。石头从浅浅的绿色里探出头,像孤独的岛屿。茅草肆意地在山间生长着,每一丛茅草既群居又独处。细长的叶子显出坚硬的绿,细秆上是红色的穗子,乱发一般在风中飞舞。
人,是一棵有思想的芦苇。芦苇临水而居。再高的天空和再远的云,都在身边的水面静静铺展。对一只水鸟或一缕风,可以诉说的对象那么多。没有人想成为一棵芭茅。带着更多对土地、乱石的倔强,在荒山野岭间寂然,成了风中的灵魂。满山的芭茅,在山中、在干涸的沟渠边,生长是一种随性的安放。没有选择,我想到了秋天,这么多的芭茅,皆首如飞蓬,相向而视。等风来或雨至,就把接下来的一切,交给了时间。
芭茅很有用。嫩芭茅可食,及枯黄可用来作为农家做饭的燃料。但芭茅叶片边缘锋利如刀片,常常会划伤皮肤,所以那些在村庄沟渠边的簇簇芭茅总是让人望而生畏。幼时,外婆家旁边的小路上,有一蓬生机勃勃的芭茅。我想折下那些细长的茎秆,举起那红色的穗子奔跑。绿而细长的芭茅叶,顿时如一把把刀横亘在面前。我用力扒开叶片,只觉得皮肤火辣,在接近那些茎秆时,奋力一折。待我从芭茅丛中跑出,才发现胳膊上多处划伤。我的手里拿着红色的穗子,而那被折了茎秆的芭茅似乎还举着刀,我们两败俱伤。红色的穗子滑而冰凉,在我的伤口轻扫过,不多久就失去了生机,而我也从此远离芭茅了。
上学后,家与学校相距甚远。大路远而平坦,小路近而崎岖。有时,爸爸也会带我走小路。走小路需翻过满是松树的小山头,风从林子深处而来,每一棵松树都轻轻摆动,轰鸣声似风浪迭起的海洋。穿过田野可以看见山头的人家,田野尽头的小沟边长满了芭茅。我骑车路过小沟边的田埂,没来得及下车,就栽到了沟里。我倒在干涸的沟渠里,抬眼尽是高大枯黄的芭茅,天空只是芭茅丛里的一抹蓝色,竟那样遥远。自行车压在我的身上,我躺在一个野外的沟里和无数芭茅为伴。这奇怪的视角没坚持一会,爸爸就把我拉起来了。一阵风过,大蓬的芭茅轻轻起伏,枯黄干燥的质地,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常常梦见自己在田野奔跑,大片的芭茅,或绿或黄,或荣或枯,在乡野自由地生长。枯黄了的芭茅,有时自然地荣枯,有时只需一把火。火焰吞噬了坚硬的叶片和蓬乱的穗子,眨眼只剩下焦黑的土地,露出了沟渠本来的模样。那些一览无余焦黑的沟渠或小路,在整个冬天默默无言,只等着春风渐暖,芭茅抽出嫩芽,把新的绿色涂抹上去。于是,时光就慢慢远去了。
目的地是一个小县城,司机停下车等人。我急急下车,想去看看那些一路招摇的芭茅,竟毫无踪迹。高速路口边的田野,绿不到边。池塘里,夏天生机盎然。满池荷叶,簇拥着高举的红色荷花,随风娇嫩地摆动。在跑过那些山岭的时候,芭茅就已经不见了。
那些随风而逝的草木,还在无人在意的山岭寂然生长。春生秋枯,自生自灭。风吹过,仅仅只是吹过一些淡淡的东西。扎根下,就爱着脚下的土地和头顶的天蓝。我想芭茅一定不会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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