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即将别我南行,我回到先生工作的地方,送他。
先生的应酬总是很多,但我却很少随他一起出来吃饭,除非是先生的至亲好友。一来是天生愚笨,不太会讲话;二是不喜欢喧嚣的氛围;三是外面污染视听的东西实在太多。偶尔出来吃饭,先生总是预先戏谑式的安民告示:“我女儿不善言辞,只负责吃饭,你们不介意啊!”于是,我便获得自由,免去任何敬酒、说废话等等繁文缛节,只须坐在先生的近旁,吃先生夹给我的菜,喝先生装给我的汤,然后开开心心拉着先生的衣袖回家。
今天,为先生送行的都是先生很铁的兄弟。人高马大的兄弟们,依然如同过去,夸张的排着队过来见礼,戏称我“小嫂子”,仿佛我是二房。知道他们调皮,习惯了,我只是笑。
席间,先生依然如同在家里的餐桌上一样,将我爱吃的鱼,挑掉大刺,夹进我的盘子,并警告他的兄弟们:“鱼,你们就别吃了,瞧你们一个个肥的、壮的!省给我女儿吃!”看着他们无辜的神情,我傻不愣登的笑。一兄弟大发感慨:“嫂子啊,瞧你被他哄得!恐怕这个老男人把你卖了,你还喜滋滋的为他数钱呢!”
“我愿意为他数钱!”我很认真的说。没有任何调侃的成分。因为不论什么时候,先生这样的动作,都会一样深情的唤起我内心的感激和温暖。即将别离的日子,让我不舍。我感觉自己的笑容里不能自制的爬满了泪意。
我的迂腐,总是这样的不和谐。
餐桌上鸦雀无声。我低头吃鱼。但我能清晰的感应到先生的动心动容。
他伸出温暖的大手,搔搔我的头发……
曲终人散,走出酒店,已是星斗满天。因为再一次分居两地,很久很久没有和先生一起环城散步了。相牵走进夜色。春天的风,温暖缠绵。四顾无人,先生蹲下来把我背在了背上。环城路上高高绽放的华灯也瞬时变得分外的柔情和羞怯。我看见满天的星斗都笑弯了眉眼。
儿子就快十七岁了,先生已经四十挂零,成了兄弟们所说的老男人。这样的时节,本是激情燃尽平淡如水的岁月,可是我们的爱,却依然水静流深,甜蜜酣醇。
回首怀着儿子的日子,我从未自己动手洗过头发、洗过澡,他总是说我太瘦,这些事情做起来会很吃力。婆婆对公公说,你看我们的三子,多会疼媳妇儿!每每此时,先生总是故作聪明的样子:“妈,你不懂了吧,我这是在用十个月的辛苦换一辈子的安逸,很划算的噢!”
回首小家新建的日子,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两个一穷二白的傻瓜唯一拥有的财产就是一纸婚书。日子过得很苦,他却始终没有在我的天空飘过一片阴云。每个月72元工资的他,出差花了68元,只是为了替我买一裙子。我心疼的抚摸着那条漂亮的裙子问:“咱不过日子啦?”他拍拍我的脑袋说:“老婆如花,当然要过花样的生活!过日子,是男人的事,不用你操心!”一次月中,加上儿子,三个人只剩下五块钱,我问:“老公,怎么办?”他扬了扬手中的纸币,哈哈一笑:“当然是先吃光它!”
回首先生出差洛阳的日子,一个黄昏,我拨通先生的电话,很想很想告诉他:垂杨柳已经风情万种袅娜满城,法国梧桐树一夜之间鼓满了芽苞,那些草儿不舍昼夜地往外钻啊钻……站在疾驰的时光的洪流中,我的心充满恐慌……可是对着电话,只有一行又一行擦不断的泪。两个月的行程,只因为电话里下的那场雨,缩水一半。
我说,先生总是那么从容,似乎从未慌乱过。妈妈说,你生病昏迷的那个雨天,他抱着你,跑掉了一只鞋都全然无察。
我说,先生总是充满阳光,似乎从未忧愁过。妈妈说,你沉眠未醒的时候,他一言不发,坐在你的床前,泪水一串一串的,胡子一夜之间密密匝匝。
我说,先生很粗心。妹妹说,他替你买葡萄干儿,只差一粒一粒的挑。
我说,先生总是让着我。婆婆说,在家里,从小到大都是别人让着他。
我说,先生很大度,从来不和我计较。婆婆说,大学时,因为老爸拆了他的信件,他耿直了脖子,坐在夏夜里通宵**。
工作一晃十九载,单位组织的旅行我从来没有参加过。在我眼里,哪里的风景都一样,只是看同行的人是谁。没有他在,怎会有人知道我什么样的表情想喝水,什么样的呼吸该休息,什么样的风景前,我想谈什么样的话题……
相识一晃十九载,匆匆奔流的光阴里,我的头顶始终都有他张开的手掌,也许挡不住所有的雨雪风尘,但有人知道我什么样的泪水是真心欢喜,什么样的笑容藏满伤悲。在这片努力张开的手掌下,我从没有受过一丝一豪的委屈。心是晴的,记忆才不会潮湿。
十九年的光阴,有多少个日日夜夜,我没有计算过;十九年的光阴,经历了多少的辛酸和感动,我没有细数过。但是我深深深深的明白,那一切,是有形的文字所无法描述和涵盖的!那些并不轻松的岁月,却没有让我感到一丝的沉重。只是那时我太年轻,不懂得先生粗疏背后的细腻、随意背后的深情、笑容背后的艰辛。融融夜风中,搂着先生的脖子,面颊轻轻蹭着先生滑爽的头发,听先生笑谈那些早已谈了一百遍的陈年往事,泪水在星辉中,如同闪亮的小溪,酣然涌流。
很多时候,日子是需要回首的。在岁月的漫溯中,我们才能静心体味情义的份量,才能懂得貌似平凡的珍贵。在这个灯红酒绿、诱惑重重的年代,婚姻大厦的倾覆对于当世人心,不及微风斜过水面,已然波澜全无。每思至此,我总是万分欣慰。在这样一个彭湃不安的年代里,拥有这样十九年的光阴,人生已是足够奢侈。看着这个为了我和儿子的安逸吃苦受累、无怨无悔的男人,看着这个在夜色中背着我幸福絮语的男人,我心疼惜:拿什么来报答你,最疼最宠我的人?我很想对他说:假如有一天,你真的像兄弟们调侃的那样,舍得把我卖了,我最亲的老男人啊,我愿意为你数钱!
真的,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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