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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新闻记者 巩汉语 高级记者 李佳蔚
看同事们都出去跑单,在宿舍的许磊待不住了。
这位饿了么众包骑手向公司申请工作证明,准备出去试试看,几番努力,终于在4月6号来到街头。
白天,许磊跑腿、代买、配送,给封控在家的人送各类东西,拿到比平日翻倍的收入。晚上,他把铺盖往廊檐下摊开,掀被便睡。夜风袭来,就把被子裹紧一点。到4月21日,许磊十五天没有洗澡,浑身难受,这让他快受不了了。
一名骑手和朋友睡在桥下。 本文图片 澎湃新闻记者 巩汉语 高级记者 李佳蔚
“希望有一个地方舒舒服服地洗一次澡,最好能再好好睡上一觉。”许磊对澎湃新闻记者说,“哪怕只睡一晚。” 此前他几乎找遍了市中心,也没找到一家开门的酒店。
但他没打算回宿舍,回去就不好再出来。于是,他像一个“流浪骑手”一样在城市里穿梭。
4月19日召开的上海疫情防控工作新闻发布会介绍,近期,各电商平台积极组织符合条件的骑手返岗,在岗骑手已近2万人。
其中不乏像许磊这样出没在城市角落的骑手,街边、廊道、桥底都有他们睡觉的身影。虽然饿了么、美团等平台表示能够为骑手提供食宿帮助,但现实中,一些骑手以天为盖、以地为庐,席地而眠。
城隍庙、豫园一带,一名配送骑手睡在电瓶车上。
街头、廊檐与桥洞
4月18日晚上10点,在豫园、城隍庙一带,一处不太明亮的街边,几个货车车厢大小的金属箱子排成一排,上面画满涂鸦,箱子之间的连接处有一片狭小的空间,上方被板子罩住,遮挡了大部分光线。许磊和另外5位骑手藏身于这片黑暗中,这是他们当晚的安眠之地。
见到有人走过来,许磊几人警惕起来,纷纷起身,没有说话。记者表明身份后,许磊背过身子,摆了摆手说道“不要拍”。
从4月6号出来跑腿后,这是许磊换的第二个睡觉的地方。此前他睡在河南中路工商银行门口,那里上方有一片椭圆形的顶檐,向外延展出不少空间,每天晚上铺好被子睡在檐下,能挡风雨。其他几位骑手也在那附近安身,直到18日早上忽然被告知那里不能再睡。
距许磊新“住处”不到500米的一家商铺廊檐下,忙完一天的美团众包骑手潘三三骑车回来,准备在这里休息。这里对他来说也是一个新住处,因为昨晚睡觉的地方被其他骑手占了。潘三三并不在意,随便把被子往地上一铺,“对付一晚就够了”。
城隍庙附近席地而睡的潘三三。
记者看到,潘三三车上挂着他的全部家当。两个蓝色塑料袋里装着被子、床褥,像扁担一样跨在电瓶车后座两边。车把手上挂了许多小袋子,里面装着洗漱用品、零食、饮用水,还有当天刚买的一盒鸭脖。这些行头,他跑到哪拉到哪。之前他试着把被褥放在睡的地方,结果晚上回去就被人拿走了,“已经买了五六次被子”。
当潘三三已经在城隍庙睡下时,八九公里外的武宁路桥下,来自山东菏泽的骑手李航正盯着手机上的饿了么派单页面。李航说,特殊时期,几点都可能有单,他习惯随时看手机,有好的订单就接,有时凌晨也跑单。
武宁路桥下睡着的骑手。
李航住在武宁路桥下,他说桥洞遮风挡雨,床单地上一铺,被子身上一裹,一夜很快就过去了。前几天上海下雨,风钻进被窝,冷得他打哆嗦,他就把被子裹得更紧些。
空空荡荡的上海街头,露天而睡的骑手并不罕见,没有铺盖的骑手干脆睡在电瓶车上。“哪里睡的都有外卖小哥,包括ATM取款机防护亭、电话亭里。”李航说。
凌晨五点的卫生间
在街头的第一天,许磊整夜未眠,“不踏实也不舒服”。
“一天不睡可以,但第二天第三天怎么办,还是要睡。”许磊说,跟他一起跑单的兄弟来自天南地北,这些天大家做核酸、吃饭、睡觉都是一起,互相有个照应。
这个时节的上海,早上5点天就亮了。许磊随着晨光醒来,带上牙刷毛巾,骑车到河南南路和蓬莱路交叉口的公共卫生间洗漱。卫生间5点20分开门,他们要争取第一批进去。
洗漱完毕后,一般许磊早上7点开始工作,一直到晚上六七点结束。疫情当前,在外面跑单许磊也会害怕。稍有不舒服就赶紧做抗原,试剂盒是自己帮顾客买药时顺便买的,“解封是个未知数,怕不安稳的因素影响自己的身体素质,这个时候,万一生病怎么办,万一阳性怎么办……”
根据上海市防控办下发的工作方案,相关城市保供人员要实行2+2核酸检测及抗原检测,即两日内第一日开展2次抗原检测,第二日开展一次抗原检测和一次核酸检测,这样循环下去。
前些天关于“阳性骑手”的传言不少,许磊也看到过,但他觉得那应该只是极少数,他相信大部分骑手讲良心,“而且平台要求上传核酸证明,骑手每送一单到小区几乎都要做抗原,一天下来要捅十几次鼻子。”
4月19日,上海市商务委副主任周岚曾在市疫情防控工作新闻发布会上介绍,上海将建配送寄递人员白名单,骑手核酸检测由动态随申码替代离线核酸码,各区也将积极做好属地配送寄递人员的管理和服务保障,设立免费核酸检测专用通道,优先出具核酸检测报告,为骑手上岗提供便利。
关于免费核酸检测点,许磊听到过,实际还没碰到,现在基本还是去医院自费做核酸,价格从以前的40元一次降到28元。
对于李航来说,大多数时候,干到晚上八九点,一天的活基本就结束了,然后到医院做核酸。静安区中心医院的核酸采访24小时开放,出报告也很快,每天很多骑手都来这里做,到了晚上零点,还有不少骑手过来,“晚上不用排队”。
哪怕一家酒店一间房
虽然常帮别人购买物资,许磊说,他们自己的一日三餐只晚餐有保证,熟食不好买,大多时候吃自热锅和泡面,白天在路上不方便就干脆不吃。到了晚上,没热水,兄弟几个就把泡面掰碎当“下酒菜”。酒和烟还是好买的。无论是在银行门口的绿地,还是在黑暗的箱子连接处,他们6人每晚 “喝两口,聊聊天,倒头就睡了”。
席地而眠的日子里,最头疼的是洗澡问题。这些天,许磊没洗过一次澡,天气逐渐热起来,许磊总觉得自己身上有难闻的气味。前天晚上,许磊实在熬不住了,从晚上十点开始,骑着车在黄浦区满大街地找酒店,沿途遇到七八个有同样需求的骑手,便跟他们一块找,“哪怕只找到一家酒店一间房,最起码能舒舒服服洗个澡就够了”。但直到第二天凌晨两点半,他们都没找到一家可以入住的酒店。“所有酒店都说不对外营业,除非接到政府的安排。”
记者注意到,多家外卖平台均表示可以为骑手提供住宿帮助。
根据饿了么平台规定,“团队骑手”可以由站长统一安排食宿,如果部分骑手不习惯或不接受统一住宿,可以获得住宿补贴。同时,不论是团队骑手还是众包骑手,如果遇到住宿、核酸检测等问题,均可反馈平台协调解决。美团也称,其联合多家爱心企业推出爱心酒店、宿舍、场馆供跑单骑手住宿。
睡在苏州河边的骑手。
不过,饿了么众包骑手李航告诉记者,相比“团队骑手”,众包骑手和平台关联度较弱。关于疫情期间的食宿问题,他说平台没有跟他们说明过相关政策,他也没有主动申请过。在决定从租住处出来跑单前,他向一些骑手朋友了解情况,他们都睡在路边、桥下,所以他也早有准备。
另有一位美团众包骑手说法与李航类似,此前没听说过平台的相关政策,“出来前就打算睡街边了”。
翻倍的收入
纵然有苦有累,这段时间有些骑手的收入确实涨了。
潘三三直言不讳地说,他最高的一笔跑腿费赚了2000元。客人要买一部7000多元的iPhone13,头一天他没找到,第二天他在一家中国移动手机店门口看到店主留了电话,“我打过去,人家一开始不相信,我先给人家定金,他才把手机拿出来卖给我。”一单完成,客人给了他2000元跑腿费。
价格最高的时候高到什么程度,潘三三说,“前些天有一个单子的跑腿费800元,顾客要买椰子、香梨等水果,都没人接单。”为什么?他说一方面是有价格更高的单子,另一方面是这些水果不好买。后来这单他接了单,跑了很多街道才买到客人要的水果。现在他也有经验,走到哪发现有开门的药店、商店就拍下来,下次买东西才能找过来。
“这两天跑腿费就没这么夸张了”,潘三三说。4月18日这天,他帮顾客买菜、肉。当天最远的送到松江,从黄浦区瞿溪路过去,二十多公里,挣了300元跑腿费。
多位骑手告诉记者,前段时间骑手一天的收入至少一两千元,近两天明显下降了。“可能是因为京东物流进驻上海,所以运力一下子没那么紧张了。”许磊说,当天他在平台接了18单才赚了304块钱,“商家不好找,主要接医药单,均价在11-12元/单。”
来自方舱的订单
特殊时期送单的这些日子,骑手们也有各自印象深的事情。
李航有一位熟识的顾客,家里有人成了阳性患者,需要买药。骑手们往往不愿意多接这类单子,因为买药条件很多,到了药店得扫码登记,顾客的时间又很紧急,经常一时半会完成不了,每单得费用也不会特别高。对这样的顾客,李航只要认识通常都会帮忙,他知道每次买药都有可能是救命。
李航说,后来这个顾客的妻子进了普陀区方舱医院,想买一些营养品,在平台上找骑手,“一说是方舱医院,没人接她单”。李航接单后,买了顾客需要的牛奶等送到方舱医院附近的路边,打电话告诉她,再拍照把位置发过去,然后离开。方舱医院里的工作人员会帮患者把这些物品拿进去。
“这一单200块钱,”李航说,“既是帮忙也是挣钱,有人说去方舱医院跟前送不怕吗,我干的就是这个,不害怕。”为了做好防护,李航跑单时经常会戴两层口罩,身上带一瓶酒精随时喷一喷。
深夜的武宁路桥下,紧挨着李航的“床位”,刚满20岁的骑手程松睡在地上,桥上偶尔有车辆驶过,发出沉闷的声音,不远处,另一位骑手的呼噜声像电钻一样传来,但这些程松都不在意。他更在意脚边台阶上的纸箱,发出一丝声响便要起身看看。
骑手捡到的小猫。
箱子里睡着一只流浪猫,大约一周之前,程松在徐汇的大街上捡到它。程松说,这是一只很小的猫,还没有满月,当时在街上乱走,街上有很多运物资的大车,程松怕轧到它,就带过来了。
现在程松白天出去跑单时,把小猫交给另一个收废品的哥们儿帮忙看着,晚上再抱回来自己照顾。疫情之下有许多无奈的事情,这就像是一次流浪骑手与流浪小猫的互救。在深夜的武宁路桥下,当程松看着小猫,小猫也望向他的时候,他心里有了更多快乐。
(本文中骑手均为化名)
周寰 制图
本期资深编辑 邢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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