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击上海抗疫现场：自述 ｜生病、买菜、混迹群落……在社区里封控19天我所经历的

身处这轮上海疫情的“重点区域”，我已经经历了一连19天的封控，解封之日尚未可知。

期间我收到过友人的安慰、同情和雪中送炭的投喂。当然，也不止一个人对我说过一句话：你都封闭那么久了，怎么不写点东西。

这话我一直没往心里去。真有意思，哪个比赛的冠军会对预赛淘汰的选手感兴趣？

我始终觉得，人类的悲喜不能相通。我在这段时光里的焦虑、迷茫、忍耐，和日渐顺应、接纳、平和，没有也并不需要有人感同身受。

可我还是决定记录些什么。不是心路历程，也没有心灵鸡汤，只有我片段的一些个体经验，和即刻的一些琐碎想法。

它们或许可以拼凑出一个普通的上海社区在疫情之中的别样画像。也或者，能让你在遭遇同样经历时，多一分释然。但它们终究是片面的，并不能说出我心里的全部，亦无法为所有人遮蔽阴霾。

1 瞧病记

半夜胃痛真是磨人。

是哪种疼。家人问我，烧灼感？刺痛感？想吐吗？

我说不出话来。我全身的细胞都在紧张地做着同一道选择题：这种疼痛感以前有过吗？A：有过；B：没有过。

半小时后，当我很确知这是一帮狡猾又陌生的劲敌时，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挤出一串含混不清的字：去医院。

我自认是个怕死的人。越怕死，越忍不住拿起手机搜索那些类似症状的诊断结果：绞痛、恶心、头晕、躺下比坐起来疼……不查也罢，查完总觉得自己没几天日子了。

然而在小区封控期间看病，无异于体操比赛用上托马斯全旋。你得先找到居委会，请他们帮忙预约一辆救护车，再到医院里做一份加急的核酸报告，然后挤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间挂号、排队，等待着遥遥无期的检查科目。

出师很不利，我卡在了第一步。居委干部电话里说，救护车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要我做好不会太早的准备。

既然横竖是等，她很实在地给了我一个建议：能忍吗？能忍就忍忍，现在看病也是遭罪。

疼痛感仿佛被这句话吓退，一时间我精神了很多。是啊，与其抱着肚子坐在医院地上等核酸报告，至少我此刻还有一张柔软的床，一个滚烫的热水袋。

我翻出了陈年老药，那是两年前闹胃病时留下的“遗产”。过期了，但还算对症。

我照着药名在外卖软件上下了一单，仅仅过了半个小时，骑手小哥就站在了小区门口。我涕泗横流，如果今生还有缘相见，我一定送他一面锦旗，上书：救死扶伤。

吃过药我又沉沉地睡过去，直到第二天醒来，第三天醒来，病痛依旧如影随形。

期间我换着吃了三种药，每种都有一两处对症，一两处不符或相克。也因此，有的症状减轻了，也有新增的毛病。

家里人这时觉得，我这种“神农尝百草”的精神不能继续发扬了，赶紧四处联系医院里上班的朋友，连收费窗口的会计也不放过。

经过众人一番兵荒马乱的问诊，终于完成了对我及时的纠偏：不再吃胃药了，改治胆囊炎。

其实，没人说得清我是不是真的患上了胆囊炎。但吃了治胆的药，疼痛确实大大减轻。

有天我再次致电居委会，想问问啥时候解封，好去医院瞧瞧。居委干部闻言，抛出了一句似曾相识的老话：你感觉能忍吗？能忍就忍忍。

得嘞。

此刻，我们显然都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

您要是有一样的毛病，您也来点儿。

2 排队记

我平生最恨排队。上海的网红馆子不到过气那天，我坚决不去。也没有哪个热闹值得我花时间凑一凑。但3000人的小区排队做核酸，我终究是躲不开了。

第一次采样，现场组织用上了运动员入场的方针概念。一路纵队排到摆着检测台的广场前，再迅速分解成五路。

每路为首的那个人总忍不住回头张望，像是看顾着身后的“战友”。

很快，5路纵队分别移动到了不同的检测台前。口罩一拉，小棍一塞、一转，下一秒，完成采样。

据说上海是全国最擅长排队的城市，顶着再大的太阳，或者再冷的天，淮海路的光明邨门口，长长的队伍，排得不疾不徐，排得若无其事。

排队就是这座城市的排面，是这座城市还热气蒸腾的表征。只不过此刻，这条队伍被挪进了小区里头，队伍的尽头，不是刚出锅的美食，而是健康与平安的希望。

小区的居委干部长啥样我从来也不知道。当然，这或许是上海许多商品房小区里的常态。但最近一段时间核酸做得多了，我能分辨他们的声音。

有的人一开口就知是个古道热肠的。一看见老年人满脸疑惑地鼓捣手机，她立马冲上去帮忙。

也有人负责扫码，全程不说一句话，手肘上上下下像个机械臂。不过有一天我听到他说话了。排在我前面的老人主动开口：你们辛苦啦，谢谢啊。

对面口罩里的声音像个年轻的小伙子：不辛苦，只要你们少骂两句，我就很高兴了。

我突然泛起一股酸楚。其实小区封闭几天，做几次核酸，又岂是几个社区干部说了算的。

但许多普通人之于城市公共事务的情绪、观点、看法，所能触达的层级也只有他们。尽管他们之中许多人，连个科级干部也算不上。

疫情发展到现在，全面考验着社区干部的管理、组织、动员、应变、抗压能力。应该说，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是辛苦尽责的，需要居民的理解和体谅，当然，也更需要上级部门坚强有力、思路清晰的指导和支撑。

3 买菜记

我是仓鼠型人格。2020年全民缺口罩的时候，我屯了1000多个。

小区这轮封控得悄无声息，几乎是早上一睁眼就与世隔绝了，但我有一冰箱牛肉和鳗鱼，一橱柜各色口味的方便面。

所以即便我已经被封控19天了，对餐食倒也没多少忧虑。

但邻居们急了。就在小区封控后的第5天，耳边已经听不到别的谈论了，全是关于买菜。

那几天，周围经营外卖的店铺还剩下不到平常的十分之一。外卖小哥也不多了，有时叫一单外卖需要等3个小时，送饭的还可能是货拉拉司机。而生鲜平台上整整一天的配送名额，会在每天早上6：00发放，并在6：05之前抢空。

小区北门外开始冒出菜贩子，邻居们闻风而动。

隔着一道铁栅栏门，一包包蔬菜、水果被运送进来。有些大户一次采购得多，门缝实在塞不进，就见菜贩把马甲袋紧紧一扎，再用力一抛，重重地砸在大户的手中。

大户也顾不上疼痛，赶紧拾掇拾掇走人，如同捧着天上掉下的馅饼。

走过他身边的邻居，个个目光灼灼，在心中完成了一次“打劫”。

还有个姑娘买了两大提各色点心，旁边的男士很没好气：囤那么多干嘛，根本吃不完。姑娘没说话，却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我时常会忍不住想起这一眼，里面饱含着一个智者对愚人的蔑视与怜悯，估计也从此剥夺了一位男同志在家庭里的话语权。

理智属于上海爷叔。“大葱2根要十块！噶巨。”一个大爷背着手在菜摊前滤了一遍，骂骂咧咧离开了。

这些画面大约发生在10天以前，小区封闭的初级阶段。再后来，许多情况就发生了本质变化。

见闻1:封闭的第一天，小区的山茶花刚好开了。到今天，山茶花已凋谢。

见闻2:不能出门的日子，我拼完拖了两年的积木——太和殿。

4 潜伏记

小区有一个500人的大群，我丈夫、爸、妈都在里面。唯独我，两次被群主拒之门外。我一度怀疑对方看透了我记者的身份，精准打击。

放在过去我毫不介意。但自从小区封控后，我每天都会借家人的手机把群里消息刷一遍。那仿佛是一艘诺亚方舟，而我不愿做海面上的漂泊者。

一个群就是一个小社会，里面的朋友各显神通，百家争鸣。

封控的最初几天，业主群是社交家的天下。时不时有人发几条所谓“内部透露”的消息，好像政策决策者都是自家亲戚。

两次全员核酸采集后，小区成了预言家的天下。大家纷纷猜测何时解封，甚至摆出别的小区解封后欢天喜地的图景，有理有据。

再后来，小区里出现了阳性病例。群里又集满了侦探家，聚焦一张救护车开进小区的照片，分析里面出现了几个护士、几个警察，并由此推断事态的发展程度。

群里曾有过两次争论的高潮，都与“落差”有关。一次是隔壁小区居委会出面，把门口生鲜超市“钱大妈”家的肉蛋菜包圆儿了，两相比较，我们小区的保供落了下乘。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居委承受着不小的舆论压力。

还有一次是周边小区陆续解封了，唯独我们还关着。各种不满和焦虑的声音很快把手机屏幕塞满了，居民区书记的名字被“cue”了一次又一次。

我一度还有些共情那个素未谋面的书记，如果我是他，该怎么回应和应对这些责难。而所有中肯的批评也好，荒谬的误解也好，又是我所能承受的吗？

我不知道。但人们的日子总要过下去，纠缠与喧哗并不解决问题。

在封控的第二个星期，群里便很少再有情绪激烈的声音了。人们正忙着适应和建构新生活呢！

“有团白斩鸡的群吗？有，我拉你进群。”我们的诺亚方舟驶进了一片全新的海域。我也顺势混进了一个名叫“阿金白斩鸡”的团购群。

小区周边的外卖虽然停掉了，但十几公里外的餐饮店还经营着。团购达到一定额度，餐饮店就愿意为大家统一配送。

很快我发现，小区里“吃货”属性的人真不少。点心店开团两小时，小区居民一共下了600多单。牛肉汉堡开团了，10分钟不到，当天限额100单就满员了。

还有团基围虾的群，团野山鸡的群，铜锣烧的，奶茶的，咖啡的，酸奶的，牛奶的，pizza的，意面的，有机蔬菜的，港式点心的，北京烤鸭的……你永远可以相信人民群众创造幸福生活的主观能动性，也永远可以信任市场自我调节的能力。

小区的团购群，不一而足。对了，别误会，西班牙名园是我们的小区名。

而我所潜伏着的业主群里，自此变得平和。

最近群里有传言，附近小区开始收到镇里下发的蔬菜礼包了。至于为什么我们没收到，群里的大伙儿不急不恼，得出了一致的结论：大概是镇里看我们吃得太好了。

而就在刚才，小区北门开进一辆集卡，群里的消息灵通者报信，“咱们的礼包来了！”

礼包来了！人人都会有的。